□鄭彥
寫這篇文章出來,我可能會被網友罵,被送上“責任心不強”“不會看娃就不要帶娃出門”的審判臺。但猶豫之后,我還是決定將這段經歷分享出來,既是作為對自己的懲戒,也是給家長們提供參考。
陪妹妹露營?
不!她要一場專屬的火車旅行
我有兩個女兒,大的11歲半,小的8歲。“五一”前夕,我給她們報了一個鄉間露營活動。本想著這樣既可以不用去熱門景區看“人從眾”,也可以讓孩子的獨立性得到鍛煉。
小女兒滿心歡喜地同意了,因為活動安排有她最想體驗的披薩制作。大女兒則態度堅決地拒絕。四個大人輪番勸說她陪妹妹去,她卻倔強地提出:“我只想坐火車出去玩一趟。”
小女兒見狀提出請求,姐姐不陪可以,但請姐姐將電話手表借給她,“畢竟,人家是第一次單獨出門在外過夜嘛……”她用無辜的小眼神望向我們。姐姐二話不說,把電話手表交給了妹妹。
丈夫提議,5月3日由我送小女兒去集合點,他則帶著大女兒坐火車前往石門,簡單吃個飯后再返程常德。事實證明,成年人世界里這些慣用的折中方案,或許能應付某些工作上的難題,卻根本無法滿足孩子內心真實的渴望。面對大女兒的堅持,丈夫逐漸失去耐心,語氣變得不耐煩:“我帶你坐火車去,坐火車回,別想著住宿,到底去不去?!”即便遭到大人的強烈反對,大女兒依舊不為所動,最后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我。
我本想趁著假期遠離工作,在家中愜意地享受小龍蝦、電影、玫瑰花茶,“躺平”身心。但看著她滿眼的期盼與哀求,實在狠不下心拒絕。畢竟,一個尚未達到法定騎自行車年齡的孩子,在成年人面前始終處于弱勢地位。而她不過是希望我能陪伴她坐火車出游,并在外地留宿一晚。
上鐵路12306一查,臨時決定帶她去一趟浙江嘉興。因為我曾夜游過那里的西塘、濮院古鎮,那驚鴻一瞥的美感,就像第一次聽到女高音歌唱家卡拉斯的《鄉村騎士》。讓人沉迷的不止是歌聲,還有歌聲背后的寂靜。
我簡單粗暴地做了個規劃——來去三天,實際游玩一天。西塘古鎮位于浙江省嘉興市嘉善縣,南湖革命紀念館則在南湖區,如果時間充裕,還能帶她體驗一番紅船之旅。
于是,母女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,在家人的不解、無奈、擔憂、叮囑中開啟了。我鄭重地對大女兒說,“既然我們決定這個時候去,那能選擇的空間很小,你覺得哪個車次合適?”
她拿著我的手機,基于以往在大人用手機訂票時充當熱心觀眾的經驗,一番篩選、對比之后,征得我同意就下單了。當天深夜,我們抵達嘉善縣,在西塘古鎮景區一家民宿昏昏沉沉地睡下。
返程的前奏:
當計劃被雨水打亂
5月5日的返程列車是6時42分從嘉興南站始發,5月4日晚我們所住酒店離嘉興南站約13分鐘車程。盡管這次行程的時間安排不算理想,但大女兒全程毫無怨言,睡前還興致勃勃地拉著我聊天。當我以“明天要早起趕火車”為由想結束話題時,她拿起心愛的紫悅公主娃娃(動畫片《小馬寶莉》中的角色),模仿著紫悅撒嬌的語氣逗我開心。
為了多睡一會兒懶覺,我將鬧鐘設在5時30分,盤算著次日早上起來一套行云流水操作后6時準時出門。
結果我提前10分鐘醒來,只聽見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,雨點打在樹葉上,發出清脆的聲響。忽然想起,訂返程火車票時女兒還插了一句嘴:“媽咪,我們要不要訂飛機票,回去能快些。”我順手查看了機票信息,沒想到當天還有合適的航班!9時許起飛,算下來只比這趟需要在長沙南站轉乘至長沙站的高鐵貴300多元。一股懊悔之情涌上心頭——怎么就沒早點查查機票呢?仔細一想才記起,出門當天我還在趕著提交一篇拖延了3天的稿子。
正神游間,鬧鐘響了。女兒賴了5分鐘床后也起了。我們窸窸窣窣一頓收拾,一切就緒時,時間已來到6時08分。“媽咪,叫車了嗎?”她的提醒讓我如夢初醒,這才想起,下雨天應該提前呼叫打車,萬一呼叫等待時間過長,那就悲劇了。
我們一邊下樓,一邊用手機叫車,幸運的是很快有司機接單,預計7分鐘內到達。我和女兒背著包、拖著行李箱來到酒店樓下等候。風裹挾著雨點撲面而來,我焦急地望著路口,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。
“6點42分的火車,來得及不?”一上車我便問司機。司機回復應該沒問題。我再次跟女兒確認了各自的車廂和座位(這里需要補充說明的是,我們只買到了1和9兩個不同車廂的最后兩個座位),并順便跟她提了一句列車的車次。10分鐘后,隨著車輛離嘉興南站越來越近,道路也愈發擁堵,我著急起來。司機也一邊以強硬姿態防止旁邊車輛加塞,一邊不自覺地提高了說話音量。
我不停地看表,喃喃自語道:“不會趕不上吧?”腦海里則默默制定了B計劃:實在不行,就改道前往上海虹橋機場,搭乘9時許的航班。同時在心里自我安慰:補差價也算值了。
“怎么還不把圍欄打開!”司機焦急地抱怨道。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,前方的工作人員及時撤下了便捷通道的圍欄。司機一腳油門,果斷地朝著下車點駛去。抵達時,時間顯示6時37分。
安檢口“失蹤”:
一場關于信任的豪賭
一入站,眼前人頭攢動,接踵摩肩。我后背發熱,催促女兒“趕緊”,隨即匯入安檢的隊伍。“媽咪,把身份證給我。”女兒伸手說道。我將身份證遞給她后,便轉頭湊到安檢儀旁,手腳并用地放行李,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安檢門……等我拿回行李,往2樓電梯奔去時,突然驚覺,身后并沒有那個熟悉的小身影。
站在緩緩上升的扶梯上,我緊張地掃視著各個安檢口,卻始終不見她的蹤跡。難道她先去前面了?可她知道是在二樓候車嗎?到了二樓,只見唯一一個敞開的檢票口處也沒有她!我瞬間慌了神,本能地想跑回電梯再次查看。但我很快克制住了這個念頭,我害怕我的猶豫會錯過火車,一個聲音在我心底響起:——賭一把!賭她已經進去了!贏了是小團圓,輸了大不了賠一張票。在這個偉大的國度,我相信一個思維和行動力正常的11周歲小孩,即便和媽媽走散、錯過了列車,也能哭著想辦法尋求幫助的。
我強壓下內心的不安,刷證檢票,快步下樓,穿過長長的通道。面對岔路口的指示牌,我不得不再次掏出手機核對那總是記不住的車次,確認后朝著4號站臺方向奔去。終于,我看到了停靠在站臺的和諧號列車。我一路飛奔,趕在發車哨聲響起前沖進了1號車廂。一見到列車員,我氣喘吁吁地問道:“麻煩您問問——9號車廂的同事,我女兒上車了嗎?她是9車07F。”
我緊緊盯著列車員的臉,試圖從她的表情中獲取對講機里的對話內容,可惜始終聽不到對方的聲音。只見她放下對講機,語氣平靜地說:“上車了。”我下意識閉上眼睛,緩了兩秒,回過神來又補充問道:“他應該沒認錯人吧?我女兒個子瘦瘦的,戴著眼鏡,叫楊**。”“是的。我同事會照顧她的,您放心。”
列車員嘗試幫我們調整車廂,但未能成功。我向她道謝后,疲憊地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。一分鐘后,列車緩緩啟動。或許有人會問,為什么我不直接去9號車廂找女兒?現實情況是,這趟列車的8號車廂和9號車廂并不相通,要從1號車廂前往9號車廂,必須在停靠時間較長的站點下車,穿過8節車廂,再重新上車。事實上,在一個停靠4分鐘的站點,我這樣做了。并且和期待的一樣見到了我可愛的女兒——當時她正趴在小桌板上休憩。而她的小行李箱,放在行李物架上,顯然是得到了大人的幫助。
我永遠記得她的表情。秀氣的小臉上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望著我,眼里閃著星辰大海般的柔光,“乜乜……”她用慣常使用的“暗號”向我打招呼,既是對與我勝利會師的慶祝,又是向我表達小小的驕傲……事實證明,她可以獨立坐上高鐵列車。
重逢的欣慰與喜悅一下驅散了我的焦慮,身為“賭徒”的我完全忘記了嗔怪她的冒失。噢,好吧我承認,其實我壓根舍不得去責備她。
事后,她向我講述了經過:
為節省時間,她拿到身份證后,迅速找到了人最少的安檢通道,隨后跟著人群上了二樓。看到開放的檢票口,憑記憶排除顯示屏上的其他兩趟車次找到正確的通道上站臺,上車前還找列車員確認此趟是否經過長沙南……至少,四個環節她一步都沒弄錯。如果非要給她找出個“錯誤”,那就是她一開始就沒依賴我,沒有選擇做我的“小尾巴”,而這恰恰打破了大人們對孩子固有的期待模式。
回家后復盤:
比起“聽話”,我更愿她學會“自救”
回到自己的車廂后,我半躺著。窗外遠處的山峰連綿起伏,恰似充滿波動的人生片段,穿山越嶺間,雨漸漸停歇。
我由衷地佩服。她看似任性,實則果敢鎮定;懵懂無畏,卻又足智多謀。這一場先斬后奏,不僅考驗著母女間的默契,更檢驗著我的心理承受能力。
我也心有余悸。倘若這一系列操作只是運氣使然呢?她對這個車站并不熟悉,甚至連乘坐的具體車次號都沒記清。
我在備忘錄里寫下:下次出行,一定要把車次、座位號寫在紙條上,放進她的口袋;回家后,還要專門和她探討兩道情景題——如果父母不在身邊,自己錯過火車或者上錯車該怎么辦?
“今天這件事可以跟老公說,但不能讓老人們知道……”我心里默念,仔細復盤了這場有驚無險的插曲,以此證明我并非一個容易遺忘教訓的母親。
這場“被女兒弄丟”的經歷,讓我深刻領悟到:成長本就是一場注定的分離,父母的終極使命,是學會適時放手。孩子不可能永遠是等待喂養的雛鳥,說不定哪一天她就撲扇著翅膀飛向遠處。當我們還在小心翼翼地權衡“規范”與“安全”時,孩子早已用行動證明——真正的成長,往往始于脫離預設軌道的那一刻。那些跌跌撞撞的試錯,那些獨立自主的決斷,才是生命最珍貴的勛章。